《山花烂漫时》总编剧袁子弹:我们用“创业剧”方式打开英模事迹

豆瓣打分人数从开分时的9900人增至8.7万,评分却不降反升,从9.0攀至9.3。

这个国庆假期,节前已经收官了的《山花烂漫时》的风评和影响仍在上扬。如果要比较,类似的热度和口碑发酵曲线,此前只在《觉醒年代》上见过。

2021年春节前夕,《觉醒年代》作为央视一套的贺岁大剧开播。刚开播时,收视和网播热度均表现平平,只在党史剧剧迷群体中口耳相传。直到因春节排播“断更”9天,《觉醒年代》才因观众“催更”逐渐破圈。此后,这部剧的豆瓣打分人数和评分同步高涨,一部主旋律“神作”从此诞生。

《山花烂漫时》与《觉醒年代》同样“慢热”。

之所以“慢”,与它们的题材属性有关。伟人成就、英模事迹,这大概是当下文娱消费语境中,最需要观众破除成见、耐下性子,才能全情投入的一类故事。

之所以“热”,则与它们讲故事的方法有关。这两部剧都有“非虚构”的底版,不能过分走样。但它们又都在努力突破——突破历史记载的单调感,突破新闻报道的“素描感”——让剧集对事实的还原肌体丰腴。

更重要的是,透过丰腴的现实肌里《山花烂漫时》还说服了观众。英模是崇高的,但崇高在现实中可以具象化为乐观执着、坚韧智慧,甚至是不拘小节。英模是无私的,但不是无因的。这个“因”放到张桂梅身上,就是曾在危难时托起过她的信仰和一方群众的嘱托。

《山花烂漫时》收获了鲜花和掌声。但倒回到创作原点,这又是一次不折不扣的创作冒险。

单就编剧层面来讲,张桂梅的事迹经过各类媒体的多轮报道,已广为流传,在此基础上再创作,如何出新?另外,张桂梅不仅是“七一勋章”获得者,还是一位有着巨大民间声望的模范人物,怎么塑造才能满足观众的高期待?

总编剧袁子弹2021年接过《山花烂漫时》的创作任务,23集的剧本历时两年多才最终定稿。在与影视独舌对话中,她回顾了《山花烂漫时》的创作历程,详述了这部剧让她觉得责无旁贷的创作动因,也分享了把英模事迹写得“好真”又“好看”的创作体悟。

以下是《山花烂漫时》总编剧袁子弹的讲述:

张桂梅:创业“大女人”

刚接到《山花烂漫时》的创作邀请时,我相当兴奋。入行时,我就写过《国歌》《日出东山》这样的主旋律电视剧,对主题创作有情感。最近几年,都市剧写得比较多,主要也是女性题材。

写张桂梅老师的故事,我两方面的积累刚好都能用上。

不过,想做的心是迫切的,压力和挑战也真实的。直到见到制片人李行,了解了她的创作理念后,我才彻底打消了犹豫。她进入项目的时间比我更早,已经见过张桂梅老师本人。我和她非常同频的地方在于,对张桂梅老师这个人物的“定调”上。

我们都认为,除了媒体上表现的坚韧牺牲和积劳成疾,张桂梅一定还是一个目标坚定、能力超群,有智识也有智慧的强悍女性,是一个很酷的“大女人”。否则,她也不可能完成这么一个“平地起高楼”的建校任务。

就像我在与网友交流中也提到过的,我认为仅靠吃苦和忍耐无法完成像张桂梅老师这样的伟业。所以,我们也没有把《山花烂漫时》往苦难叙事的方向上引导。

《山花烂漫时》剧如其名,我们想写的就是张桂梅老师人生的华彩篇章。但是究竟故事以什么节点事件开篇,又在哪里收束,团队经过了多轮讨论。

选择建校做为故事开篇,是因为采风时的切身体验。

在接触过张老师和云南方面的基层干部后,我们发现建立女高、经营女高的难度超乎想象。这是一个系统工程,张老师是不可或缺的主心骨、灵魂人物,但一定要靠一群人的同心合力,才可能完成这个工程。

因此,我第一时间确认了要从女高建校开始写。而且要用“创业剧”的方法来写,把张桂梅老师在建校过程中遇到的各种问题都清晰呈现出来,也把她得到的各种帮助,结识的各位同行伙伴也都写进来。

在完全没有先例的情况下建立一所免费的女子高中,这是一件看起来几乎不可能的事。任何不可能之事的完成,一般都有非常有趣的过程。张桂梅老师在克服这些困难时,充满了主动性和行动力,她有想法也有办法。把戏剧重心放在这里,想想就觉得好兴奋、好热血。

用“创业剧”的方式打开建立华坪女高的故事,还意味着解放从结果“倒推”的英模叙事思维。

采风过程中,周善群的原型人物杨文华作为亲历者,他的讲述给了我们很大启发。他说,张老师要办女高,一开始我是存在疑虑的。这不是谁对谁错的问题,而是办一所免费女高,不确定性太大了。虽然现在看结果是好的,但要从建校那时的条件评估,失败的概率远大于成功。

所以,在创作《山花烂漫时》时,我们把牢牢抓住“不确定性”作为主要的创作方向。整个建校、运营学校故事的戏剧动力,绝对不来自一两个坏人,而是来自于这件事的巨大不确定性,乃至随时可能失败的危机感。

相比故事的开端,《山花烂漫时》的故事终点选在哪里更难。

最初,我们想过以张桂梅老师获得“七一勋章”为故事的收束。这也是英模剧最常见、最安全的结局方式。但主创集体讨论后,觉得这个结尾不够开放,也不能体现华坪女高建立、运营背后的集体力量。

于是我们又重新考虑,经过多轮讨论,选择了现在这么一个正在进行时的、生活化的结尾:张桂梅老师坐在她最熟悉的校园里,上一秒还拿着手机看野象迁徙的视频说要“放手”管理,下一秒又进入到事必躬亲的状态,制止忙中出错的学生。

结局这段戏的灵感,也来自于对张老师好友王秀丽老师(剧中方琼一角的原型)的采访。我们想表达的是,《山花烂漫时》的故事暂停在这里,但女校的故事和张桂梅老师的故事还在继续。全剧的调子,可能是时而沉重时而昂扬的,但我们希望结尾是轻盈而复归日常的。

《山花烂漫时》的剧本创作周期很长,为了提高创作效率,我们搭建了一个编剧团队。我先负责故事梗概和分集大纲,丁涵、黄诗洋、李玺威分别在项目的不同阶段加入剧本创作,最后再由我进行统筹调整。

《山花烂漫时》还有一个巨大优势,就是我们的编剧团队有一个无形“外延”。它由云南当地各级宣传部门的工作人员构成。他们虽然他不直接参与编剧,但是一直在现场,帮助我们沟通、核实,因此我们的采风工作非常扎实。

铁三角、五虎将和四金花

《山花烂漫时》中播出后,我也看到了观众的反馈。

我很开心的是,他们不仅仅是被张桂梅校长的“历圆滑而弥天真”的理想、乐观打动。有的观众,能从她和马副县长、周局长之间的铁三角“战友情”中咂摸出滋味。有的观众,是被两位女高首届学生谷雨和蔡桂芝之间相互成就的较量吸引来的。还有的观众,从女高首批五位坚守岗位的教职员工身上,看到了别样光芒。

既然用“创业剧”的方式打开英模事迹,《山花烂漫时》就注定会是一部群像戏。

张桂梅和周局长、马副县长构成的“铁三角”,既有原型的影响也有出自戏剧性的考量。

努力书写张桂梅和基层干部们打交道的过程,是因为我认为这是张老师的核心能力之一。同时,我也相信内心非常坚定并且有纯粹理想的人可以感染人、征服人。她可以带动周围的基层干部一起干实事、下真功。

剧中周局长所经历的,从质疑者到成为张老师“铁粉”的过程,灵感就来自原型人物杨文华。马副县长的形象,则融合了我们在华坪遇到的多位基层干部。他们虽然能量有限,也有自己的考量,但在职责范围内会尽全力解决问题。

当然,“铁三角”之间对手戏之所以采用诙谐的喜剧风格,是考虑到“可看性”。我们并不想用沉重的方式讲道理,而是想让观众通过这组关系看到张老师很多为人的智慧。

女高“五虎将”教师群像塑造,相对来说更注重戏剧逻辑。

一开始在写这组人物时,我们也采用了紧随原型的方法,大致做一些人物分类。比如,谁去谁留,谁一直从建校坚守到现在,谁是语文老师谁是物理老师……我们尽可能地了解了一些事例和典型,然后进行了融合。

费振翔导演进组之后,对教师群像的塑造提出了比较多的修改意见。他非常注重人物的性格逻辑和行为逻辑。每个人物的出身、性格是怎样的,为什么会做这个选择,都要前后贯通。包括配角也一样。

这就反过来倒逼我们重新梳理了一遍群像人物,找到每个人的动机和落点。比如,像陈四海这么一个文绉绉、会冒酸词儿,有点儿想靠“当官”争取家庭地位,却跟着张桂梅兢兢业业在女高奉献了多年的办公室主任形象,就是这么梳理通的。在塑造女高教师群像时,我们从原型中做了一定的跳出,更多地考虑戏剧逻辑和典型性。

塑造学生群像的难度,相对来说是最大的。

考虑到对未成年学生的保护,《山花烂漫时》创作时并没有对在校学生进行直接采访。我们创作的重要依据有两个:一个是来自对已毕业学生的采访和学生家庭的走访;另一个是张老师为我们提供的一本非常珍贵的小册子,其中记录了她和学生的100个小故事。

根据这些材料,我们确立了001号学生谷雨、“人狠话不多”的蔡蔡、“小哭包”校花柳细莺、“男孩子气”的宁华等几个典型的学生形象。

其中,谷雨的创作难度是最大的。因为她身上承载的东西最多,她既是第一个被张桂梅拯救的学生,同时与张老师之间又形成了超越师生、类似母女的情感张力。后来,她从师范大学毕业回女高任教,又从被拯救对象成为了传承人。

通过谷雨,我们想要传达的是教育能给予孩子的可能性。通过良好的教育,一个原本只能靠你庇护的孩子,有朝一日也能与你并肩作战。

除此之外,我们还希望每个学生都能代表一类困境。比如,谷雨的困境是完全被物化、忽视,被家庭拿来换钱;蔡桂芝遭遇到了家庭暴力,她需要挺身而出保护她的母亲;宁华则是被当做男孩养大,缺失了对社会性别身份的认同;柳细莺甚至把苦难看作自然,连其他选项都看不到……

这些山区女性,被贫穷挤压。越是贫穷,越是不公,越是资源需要争夺的情况下,女性总是会先被剥夺权利。通过这些典型人物,我们希望《山花烂漫时》故事能伸出“触角”,抵达共通性。

关于崇高和信仰

写张桂梅有三点绕不开。

一是,不能绕开贫穷和落后,也就是当地贫穷的经济和落后的思维;二是,不能绕开重男轻女,这是性别不平等的问题,必须被认真讨论;三是,不能绕开信仰问题,这是她的内在驱动力,必须直面不能躲避。

其中,最后一点表现起来最难。

在创作《山花烂漫时》时,我们也经历了一个自我说服的过程。是什么力量支撑着张桂梅老师,为建立女高毫无私心地奔忙、奉献,一干就是十多年?

首先,仔细梳理完她的前史,我们会发现她的逻辑链条是清晰完整的。在她人生的低谷期,是组织拉了她一把,是华坪质朴的山区女性让她看到了人生的意义和责任。她要回报华坪。这也是我们为什么一定要在闪回的段落,保留阿丽这个人物的原因。

第二点,我认为张老师的信仰是“接地气”的。她的信仰并不是从虚空中来的。她的个人生活经历驱动她靠近信仰,信仰又反过来支撑反哺,为她提供力量。

在《山花烂漫时》中,我们写了她在差点被夺走校长职务时,在楼顶唱《红梅赞》的情节。那就是一个纯粹的革命乐观主义者才会有的行为。她想要改变山区女孩们命运的出发点非常纯粹,她对学校发展的展望非常纯粹。因此,她能从信仰中汲取力量。她的生活和信仰不可分割。

理想主义者之所以珍贵,正是因为他/她们能在拖泥带水的真实生活中,保留那束非常可贵的光。我们这次是非常坚定地,要还原张桂梅老师身上的这束光。

宋佳在谈饰演张桂梅的表演体悟时说,演张老师不是一个仅仅依靠技术就能完成的任务。我非常赞成这句话。

其实,无论是写张老师、拍张老师或者演张老师,都不仅仅是依靠技术就能完成的。我们要相信她的信仰,相信她的感情,也相信她走过的每一步人生路。这个过程对我们自己而言,也是一轮身心洗礼。

【文/卞芸璐】/阅读下一篇/返回网易首页下载网易新闻客户端